爱、死亡和《追忆似水年华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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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丨罗生
《追忆往还录》拿到手,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,正文不足百页。收录了1914年到1922年(普鲁斯特在这一年逝世)间,普鲁斯特与纪德往来的二十余封书信,还包括纪德评论普鲁斯特作品的两篇文章。这些书信的内容主要围绕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出版事宜以及其他一些文学活动,也透露了普鲁斯特生命最后八年的很多讯息,他的挣扎、痛苦、信念等等,通过私人信件里坦率的语言,极其真切的抵达了我们。
▲ 马塞尔·普鲁斯特
普鲁斯特幼年罹患哮喘,终身为之所累。1906年起,他开始闭门写作。读《追忆往还录》,第一印象必然是:这的确是一个病人的文字。“累”“无力”几乎是每一封信的关键词。1914年6月20日的信中,普鲁斯特对纪德说:
我对您的感谢长话短说,因为我几乎没有力气,但我的谢意是衷心的。我没有向您寻求援手,原因很简单,他人几乎不可能进入我的房间。我不停地做帮助我呼吸的熏蒸疗法,这让他人难以呼吸。空气沉闷,即便我让房门敞开,蒸汽也散不掉。
普鲁斯特就在这样恶劣的身体条件下,坚持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创作和修改。这位前社交名流、花花公子,在暮年用写作抵抗死亡,时间在他的手中延展、收缩、增殖、膨胀、坍塌,也许他和爱因斯坦是二十世纪对“时间”理解最深刻的两个人。如此蓬勃、丰沛的私人情感注入绵延的文字洪流之中,不啻为一道奇观,难以为当时人所接受。
事实上,早在1912年岁末,普鲁斯特就已经基本完成了三卷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接下来他多方寻觅出版商来出版这部心血之作,其中就有纪德所在的新法兰西评论社。纪德当时已是颇负盛名的作家,据说他对普鲁斯特的作品说:“这部作品里尽是些公爵夫人,不适合我们出版”。稿件被退回了,普鲁斯特最终只能选择自费在格拉塞出版社出版。
1913年,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第一卷《去斯万家那边》正式出版。很快,纪德的朋友,出版社同仁加斯东·伽利玛和雅克·里维埃意识到他们错过了一部杰作,于是敦促纪德重新阅读普鲁斯特的作品。纪德也意识到错误,于是给普鲁斯特写了一封信,也就是收录于本书的第一封信,信中表达了“忏悔”以及对作品和作者本人的“喜爱”“仰慕”和“独特的偏好”。在第二封信中,纪德提出由新法兰西评论社承担所有的费用,出版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全集。
▲ 安德烈·纪德
普鲁斯特得到纪德的来信非常兴奋,一方面是他对纪德文学成就的认可和欣赏(在信中简直到了崇拜的地步);另一方面是新法兰西评论社在业界巨大的声望,确实是他的理想出版地。在给纪德的回信中,他称作品在新法兰西评论社出版,可以“让人们在高贵的氛围里感受这部作品”,是“梦寐以求的荣光”,这不能算是完全的客套话。
但普鲁斯特是个念旧情的人,毕竟格拉塞是当时唯一接受他作品的人。我们看到普鲁斯特在1914年的好几封信中纠结此事,说要“慎重考虑”,并且恳求纪德不要去跟格拉塞联系,他要自己去协商,防止格拉塞察觉他早有撤走的欲望;同时经常“抱怨”某位评论家对他作品的攻击是如何如何,可见普鲁斯特实在是个生性敏感的人。格拉塞似乎是巧妙地利用了普鲁斯特的敏感心理,声称解除一切合同束缚,普鲁斯特在给纪德的信中谈到“他要的是我全心全意而非出于无奈而选择格拉塞,这样一来,我只能拱手退还他给的自由”。(1914年4月4日或5日)
总之,事情没办成。在1918年1月20日致纪德信中,普鲁斯特反思自己的性格,“我对自己显得异常笨拙,总是错失自己想要的;我对别人却特别聪敏……一方面具有某种洞察力,另一方面则完全缺乏自尊,不会骗朋友”。也许,只有这样的人,才能写出《追忆似水年华》这样既清澈见底又纷繁复杂的作品吧。
随着一战爆发,事情被彻底耽搁下来,一直到1916年新法兰西评论社才从格拉塞那儿买回了《去斯万家那边》的版权。虽然这本书多次重印,但格拉塞一分钱的版税都没付给普鲁斯特,他终于失去了耐心。“我很欣喜,总算跟其做了了断,去找我有好感、我所仰慕的那边”(1916年9月28日),普鲁斯特很兴奋地跟纪德说到。
在战争期间,普鲁斯特将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从计划中的三卷扩充到七卷。战后的第二年,即1919年的6月,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前三卷由伽利玛出版社(同年新法兰西评论社改名为伽利玛出版社)出版。12月,龚古尔文学奖授予了普鲁斯特。
▲ 普鲁斯特手稿
在生命的最后几年,普鲁斯特的病症越发严重。他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作品上,在收录的1918年的两封信中,他抱怨印刷厂效率太低,而且工作马虎导致弄丢了一卷校样,旁敲侧击地“指责”新法兰西评论社工作也不到位,甚至提起自己“有段时间很想离开这家出版社”,并暗示自己没有得到足够尊重;又说手稿字迹难辨,只有自己活着的时候才能顺利出版;他与纪德讨论书的装帧、版式、插图乃至肖像画的制作;他坚决反对先出版一小卷的独立篇章,坚持整部作品同时出版,“以便读者能从整体上对我做出评判”。普鲁斯特感受到强烈的时不我待的急迫感,也强烈意识到自己经营的这部作品的重要性,阅读这些文字,我仿佛看到凤凰一棵棵地衔来草木自焚,再从中涅槃重生。这一切,都为了这个辉煌的仪式。
普鲁斯特没能活着见到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七卷全部出版,最后三卷直到1927年才出齐。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伟大无需我多言,与这部巨著联系密切的纪德也许最有发言权,我欣赏他在《关于马塞尔·普鲁斯特》(也收录于本书)中的一句话:长久以来,没有任何一位作家能与其媲美,让我们变得如此丰富。
是的,普鲁斯特使我们丰富,他“发现了”,甚至“发明了”人类情感与意识的秘密,并给了我们一把探求的钥匙。普鲁斯特的一生证明,人无所不困于时间,却又能超越时间,抵达永恒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普鲁斯特是人类尊严最伟大的讴歌者与践行者。
最后,我想引用普鲁斯特致纪德的信中话作结:
我过去是一个极度热爱生命的人,如今我明白死亡是我们唯一的希望,它给了我们走到暮年的勇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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